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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賭」出來的亞洲首富—澳門翻身傳奇

澳門,亞洲的新首富。人均GDP高達三萬六千美元的榮景背後,有世界睹場的角力,有博奕服務產業的繁花盛開,卻也有澳門百姓高喊,「澳門已死」的喟嘆。世界賭都澳門,如何豪賭自己的前程?

採訪/蕭富元 攝影/劉國泰

繪製出中國第一張世界地圖、把《四書》翻譯成拉丁文,並將文藝復興的天文、幾何、地理等新知傳入中國的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,從澳門上岸,開啟了西學東傳後的四百二十六年。

有如魔幻寫實,滂沱大雨中的澳門,在海上迷霧中閃著藍色燈光。長得像變形金剛的新葡京、流線造型的米高梅金殿(MGM)、深夜還在趕工的超高旅館、淌流霓虹倒影的路?金光大道。澳門的日日夜夜,從黑暗中展開。

英國《經濟學人》去年用「哇,澳門」(Macau, Wow),驚嘆澳門從小漁村變成世界賭城的灰姑娘傳奇。

澳門過去從來沒和富有這兩個字沾上邊,尤其是經歷過九○年代連續四年經濟負成長、失業率超過七%的凋敝年代,澳門怎麼也想不到,經濟成長率連年突破二○%的蓮花盛世會那麼快就到來。特區政府三年多來總共累積了一千六百多億台幣的盈餘,今年四月甚至破天荒發給每位居民兩萬元台幣,成為繼新加坡和香港之後,第三個錢多到可以發給人民的闊政府。

博奕收入超過拉斯維加斯

兩年前,澳門人均GDP首度超過香港,長期被東方明珠光芒掩蓋的澳門,一下子成為兩岸四地的新奇蹟。二○○六年,澳門博奕收入突破七十億美元,壓過賭城拉斯維加斯,成為世界的新博奕之都。去年,澳門博奕總收入已破百億美元。今年初,澳門的人均GDP超越三萬六千美元,躍登亞洲新首富,全球第二十富有的地區。

「澳門今天的發展完全超出當初的想像,」即使研究過世界各賭城的發跡歷史,澳門大學博彩研究所所長馮家超仍不得不承認,澳門發展的速度,遠遠超出經濟學者所能想像的各種版本。各種經濟數據一直在快速變動,城市的成長競爭力也因GDP的急速增加而在中國名列前茅。

陸委會海外聯絡處祕書高達勇都還記得,三年前他剛被派到澳門時,舉目所望盡是老舊公寓,不過,「賭場一來,全都發了。」高達勇形容,澳門的改變驚天動地,滿街的當舖,逛不完的娛樂場,永遠客滿的賭桌,誰能想像,不過幾年前澳門還是旅客避之唯恐不及的治安危城?

三輪車停在舊葡京娛樂場外的樹蔭下乘涼,對街五十二層樓高的氣派新葡京,即使在大白天,依舊燈火輝煌。三輪車夫望著這間澳門最老字號的賭場,長長一嘆,「澳門已死。」

對於很多澳門人來說,純樸的老澳門的確已不復存在。十歲從廣東順德搬到澳門,馮家超記憶中的澳門很大,去一趟當時最繁華的舊葡京,簡直是山長水遠。現在,賭場深入社區,舊葡京也已淪為澳門最陽春的賭場。

諷刺的是,正是因為老澳門的離去,新澳門才有機會打敗大它十倍的巨人拉斯維加斯。這是新澳門的機遇,它是一個在全球化浪潮及中國崛起,兩股歷史巨流交會下所誕生的賭城。

九年前澳門回歸,成為中國唯一可以合法經營賭場的地區。最初,澳門大學和北京大學聯手合作,研究打造澳門經濟競爭力的新出路。結果並不出人意外,兩地學者確定,博奕是澳門唯一能夠和世界競爭的比較優勢。

小打小鬧到國際化專業經營

「大陸是製造中心,香港是金融中心,澳門有什麼條件當中心?」澳門社會發展研究會理事長陳炳強思索,除了深耕博奕專業,澳門沒有其他路可走。

單看先天條件,澳門的確不出色。五十四萬人口,面積不及台北市內湖區;三個島加起來,也比曼谷的新機場要小。澳門本來也不像現在這麼「大」,一百多年前,還不到三平方公里,是台灣最小鄉鎮永和的一半。能膨脹到今天,是澳門政府不斷填海造地的結果。

《紅樓夢》裡王熙鳳有句名言:「大有大的難處」,澳門小有小的困境,從水、電、糧食到各種資源,全部靠外援。四十六年前,葡萄牙殖民政府幫澳門做了決定,澳門的發展得賭在「賭」上,要做東方的蒙地卡羅。

鑽研澳門經濟史的陳炳強分析,澳門的命運深受賭場經營權更迭的影響。最近的一次在二○○二年,特區政府決定終止由賭王何鴻燊壟斷賭牌的局面,開放讓全球資本競逐澳門博奕市場。

這是澳門經濟史上最關鍵的一次轉捩點,由「小打小鬧」的經營模式,交給國際專業資本做莊。美國拉斯維加斯前三大集團如金沙(Sands)、永利(Wynn)等財團前仆後繼湧入澳門,不但帶進近百億美元資本,也引入拉斯維加斯那套結合娛樂、會展、購物和賭博的綜合渡假村商業模式。縮小版的拉斯維加斯,從沙漠搬到了珠江口。

?仔威尼斯人城堡外的護城河畔,反覆播放韋瓦第的四季交響樂,開幕不過十個月,這個將近兩個故宮博物院大的綜合渡假村,訪客已經突破一千萬人次。美國金沙集團斥資二十四億美元興建這棟全世界最大的豪華賭場,動用了兩萬名建築工人日夜趕工。蓋一間威尼斯人,相當於澳門政府五年預算,開張一天所用的電量,可讓三十萬戶家庭使用。兩萬多名員工的美資威尼斯人,成為澳門最大的雇主。

國際賭場資本把澳門當作擴張事業版圖的決戰競技場,輸了澳門,無異輸掉最大籌碼。前年,澳門第一家國際賭場金沙娛樂場開幕,十一個月就賺回三億三千萬美元資本額,創下博奕產業最快回收的世界紀錄。

「這在任何產業都不曾聽過,更別說博奕產業,」金沙集團創辦人艾德森(S. Adelson)驚訝地說,成功投資澳門,使得金沙股票在美國上漲七二%,艾德森也因此躍居全球第十九名富豪。

金沙頭號競爭對手永利集團,選擇在澳門最熱鬧的新口岸落腳,訴求「新澳門就在這裡」,以頂級精品客戶和大眾化奢華的威尼斯人做市場區隔。大門口的人工湖,仿造拉斯維加斯的表演,每隔十五分鐘有一場噴水噴火秀。每隔三十分鐘,全球唯一的黃金幸運樹表演,是永利集團總裁永利(S. Wynn)的獨家創意。

「傳統的賭場模式已經式微,澳門賭場正在脫胎換骨,」馮家超觀察,外資賭場經營國際明星演唱會、山普拉斯和費德勒兩代球王網球大賽、珠寶展覽等多元化產品,已把賭徒的賭場變成大人的樂園。外資賭場能否成功轉型為會展旅遊為主、賭博為輔的「綜合性娛樂場」,也決定了澳門經濟品質的未來。

微型經濟,壓注中國

賭場大亨們說得坦白,大筆投資澳門,看中的是它背後金光閃閃、銳氣千條的中國市場。里昂信貸亞太市場估計,在澳門五小時飛行距離時間內,共有二十二億人口,是拉斯維加斯同等距離的五倍。拉斯維加斯每年有將近四千萬人次遊客,澳門目前「才」兩千七百萬人次,還有很大的成長潛力。

是中國的遊客,撐起了澳門的旅遊經濟。五年前,中國政府開放四十七個城市前往港澳自由行,每年有超過一千萬人次的大陸客湧入,佔澳門旅客總數的六五%,光是從珠海進澳門的拱北關,每天就有二十五萬人次進出。

不過,澳門畢竟不像拉斯維加斯那麼多元。賭博收入只佔拉斯維加斯總旅遊的一半,澳門卻是七成收入靠賭。澳門政府稅收對於賭博的依賴,從七年前的四○%,一路上升到去年的七五%。

「賭場是一匹野馬,控制好為你所用,控制不好就亂山跑,」馮家超比喻。澳門幾乎是把全部的家當都賭在這匹野馬上。

更大的威脅是在澳門缺乏產業創新的能力。拉斯維加斯不斷創新博彩產業的經營模式,印象派畫展、火山爆發、巨型海盜船、精緻表演等年年推陳出新,反觀以博彩旅遊為龍頭產業的澳門,除了自創貴賓廳模式,舉凡建築、經營、管理和創意,完全仰賴拉斯維加斯。

吊詭的是,澳門成為第一賭城品牌、亞洲首富,國際曝光率大增,澳門人卻無法驕傲得理直氣壯。

知名作家、澳門大學傳播系助教林玉鳳體認,過去很多人以為澳門是香港的一部份,現在不會有這種誤解,但是,「澳門的耀眼成就來自於賭場,大家卻又不認為賭博是正門正業,」林玉鳳無奈地說,澳門人始終擺脫不了澳門的成就「只是把你們的錢放進我們的口袋」的那種矛盾。

澳門人更大的失落是,澳門原本就屬微型經濟,去年GDP總值約五千八百億台幣(約一九二億美元),只有鴻海集團年營收的一半,前途全孤注一擲在博奕事業,承受經濟風險的能力太低,偏偏又還沒有其他的替代產業可選擇。

有選舉吸票機之稱的澳門立法會民主派議員吳國昌拿出數據分析,澳門製造業佔GDP比例,從二十年前的二一%,一直下降到現在不及五%,而以賭場為核心的服務業則從三七%,遽升到現在超過五○%,其中超過七成是靠大陸遊客貢獻。

「澳門現在雖然成功,卻不值得驕傲,都是大陸輸血給我們,」十六年前成立民主沙龍新澳門學會,吳國昌談到榮景背後的現實不免無奈。

在澳門人心中,真正的澳門不是只有賭,它還有「葡」。除了賭,澳門不是一無所有。

澳門有「賭」也有「葡」

大師級文化學者季羨林曾剖析,中國歷史有幾次文化交流的高潮,「最後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,是西方文化的傳入,時間是在明末清初,地點則是在澳門。」

澳門是中國最早和西方接觸的城市,四百五十年前,葡萄牙人定居澳門,天主教和新教徒以澳門為根據地,將西學傳入中國,徹底改變中國近代史的命運。

留學葡萄牙、精通葡語的澳門基金會行政委員吳志良以「一個沒有悲情的城市」來形容澳門。四百多年歷史中,澳門從未發生戰爭,也一直採用雙重效忠中葡的策略,「在澳門居民的心理結構深層,沒有非黑即白的極端,也沒有你死我活的悲情。」在吳志良的研究中,澳門是早期全球化的結果,成為東西兩大文明碰撞、交融的重要場所,這是澳門獨有的寶貴資產。

這條擁擠的街道,人群穿流不息,葡萄牙人稱它是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,澳門人叫它新馬路。澳門所有的街道名牌,都是仿造葡萄牙的藍白色磁磚畫,中葡文並陳。大航海時代先鋒葡萄牙人走了,留下滿城綠白、黃白、粉白的南歐式建築。

澳門一位資深記者感嘆,葡萄牙語是世界第五大語系,有兩億多人口的龐大市場,「這是澳門的機會,我們怎麼只想到賭?」

父母都來自香港、在澳門出生的拍板視覺藝術團創辦人朱佑人,拍攝了一系列的社區電影再現傳統澳門,在他認知,「澳門不是有賭的古城,而是古城裡有賭,賭也是我們歷史的一部份,」朱佑人不否認,賭和東西交流文化都是澳門認同的重要符號。

在國際城市的競爭賭桌上,澳門能下注的,除了籌碼,還有文化。

美國著名詩人奧登(W. H. Auden)一九三○年代到達澳門時寫了一首詩「澳門」(Macao),諷刺「毋需害怕如此放縱的小鎮……沒有什麼事情會在此地發生。」

現在的澳門,有巨大的事情正在發生,是好是壞,澳門人卻沒有十足把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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